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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望川眼波无澜,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凌九重起身去洗漱穿衣,脚步有些虚浮,内力也只剩一半。他心里知道,这并非纵情欢愉的结果,只因为对象是白望川。
他看起来确实气色渐好,皮肤水润,白发回青,因为凌九重甘愿当他的药引!不知道何时,就会油尽灯枯,他实在不想扫兴去想这一天。
走到大殿,黎素已经跪在地上,静默地等。
他似乎在想事情,愁眉不展,直到凌九重来到他面前,才回过神来。
“宫主。”
“知道今日召你何事么?”
黎素其实聪明,这时候也不便装拙,只好开口:
“是为了天一教扬言屠杀丐帮之事?”
凌九重坐在殿上,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既然你猜到了,我就直说。黎素,你一次次让本宫失望,武林大会、雁荡山,哪一次不是节节败退?治下不力,你手上出了叛徒,我全力保你,别人怎么看?你左使的位置还能坐安稳么!”
黎素知道,阿东的事,凌九重一直未与他清算,肯定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连本带利一道要回来,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属下愿意将功补过。”
“将功补过,你上次也这么说。”
黎素开始意识到,事情大概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凌九重沉默许久,终于开口:
“你即刻前往西屏镇,要做的事情有三:第一,带人去截胡,能截几个是几个;第二,想办法打探莲花生的武功路数,和尚死了,他恐怕是拿到秘笈,毁尸灭迹了;第三,静观其变,离间白道与天一教,坐收渔人之利。”
黎素感觉肚子里有小小的胎动,大概是孩子听到如此可怖血腥之事,感到害怕不安。他想伸手去抚慰小生命,捂住他的耳朵不让他听,哄他沉沉入睡,然而却什么都不能做,直挺挺地跪着,随后叩头答道:
“宫主放心,属下必当竭尽所能,不负厚望。”
凌九重提出的每一条,都不算难,但每一条,撇开成功或失败来单独看待,都需要豁出性命。
譬如探莲花生虚实,他必要亲自与之过招,才能做到心中有数。莲花生又是什么人,与他过招,非死即伤。
☆、第一百二十章
五更天,白猫团缩在床下,喵呜喵呜直叫唤,窗外还未亮透,黎素将包裹收拾好了,轻手轻脚走到床边上,捧起新做的猫窝儿,里面几只小猫儿卧成一排,围着大白猫,有的眼睛还没睁,只知道要喝奶。
黎素伸手去抚摸大白猫,猫儿舔舔他的手,十分不舍。
“不要再挑食了,这么瘦。”
黎素捧着猫窝儿,找了件毯子将它们盖住,出门,绕过庭院,走到阿西的住处。
阿西虽然伤重,一直未好,但以前也是个一顶一的高手,黎素如今功力大不如前,脚步也不那么轻快了,刚到门口,就被他听出来,忙道:
“是主人么?”
黎素并未出声,猫叫声替他回答了。
门被从里打开,露出阿西惊异的脸:
“主人,你这是……”
黎素将猫窝儿递给他,阿西侧开身子,让他进屋。
“想必昨晚宫主找我的事,你也听说了。”
“是,属下知道。”
“嗯,此行我只打算带上阿北,你的伤还没好,留下阿南与你互相照应。你心细些,猫儿交给你,可别给我喂瘦了。”
阿西拖着左腿走到黎素面前,想要跪下道别,被他止住了:
“行了,你多休息,在宫中需处处谨慎,我这就去找阿北,天大亮就上路。”
阿西低下头道:
“主人一路小心。”
黎素临行前又抱着猫儿摸了摸,白猫大概是到了陌生环境,瑟瑟发抖,挂在黎素身上不愿下来,黎素只得承诺早些回来,揉了揉它的脑袋,出门找阿北去了。
阿北收拾的倒也利索,二人先走了一段山路,到了山脚下,在望川宫执掌马厩的小厮手上挑了两匹马,翻身而上,风尘仆仆。
到了一处岔路口,黎素忽然道:
“阿北,我想先回家看看。”
阿北摸了摸后脑勺,裂开嘴笑道:
“左右不过半天的工夫,一切听主人吩咐。”
黎家别院并不远,二人快马加鞭,不久便到了。
那十名石匠已经做完活,拿了银子走了,现下只剩十名木工,活也并不多了。黎素一一查了机关布置,很牢固,关键是隐蔽,连阿北这样的,都看不出这些竟是机关要道。当然,黎素手上还有最后十张图没有拿出来,况且节点需要他自己一一动手,抛开这些来谈,不大懂机关的人,确实以为黎素只是翻修旧宅而已。
“主人修宅子,是想搬回来住?”
黎素从庭院走到厢房,慢慢踱步:
“阿北,雁荡山一役,我伤并未痊愈,郁气相集,都汇聚在腹中……”黎素知道自己这几个心腹中,唯有阿北最好骗,他的肚子现在已经开始显了,再过一两个月,必定瞒不过去,只有想个说辞才行。
阿北惊道:
“难怪主人手脚愈发浮肿,我先前还以为只是没休息好。”
黎素听了这话,心里一惊,面上却淡淡道:
“所以我想等这次任务回来,就搬回别院休养一年,宫中人多,处处都有是非。”
阿北表示赞同,黎素又找了十名匠人,将手中的最后十张图散出去,让他们连夜赶工,务必在一个月内将各自手头上的活做完。他算了算,待复命回来,再用一个月时间,将三十处一一连接,布置成精巧的机关,这是他最后的屏障,也是唯一的护身符了。
最后,黎素一个人走进祠堂,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与自己的祖辈告别。他这一去,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不知道等着他的是生是死,还能不能再踏进这里。黎素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暖暖的,有个小生命要倚靠他,每回一想到这里,他就平白增添了许多勇气。
傍晚,二人与黎家的老仆们道别,继续上路。黎素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宜远行,更何况一路快马加鞭,因此夜路是赶不了的。
他们来到一座名唤“乐坊”的小镇,此地四通八达,因其优越特殊的位置,曾引天一教望川宫等各方争夺,但怪异的是,许多年过去了,却无人拿下,乐坊镇依旧歌舞升平,从东市到西市,一座座勾栏林立,瓦肆横现,可谓天上人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快活地!
白天,唱曲儿的、手艺人、杂耍歌舞,已经十分热闹,到了入夜时分,皮肉生意才渐次露了端倪,夜刚刚开始!
东市都是漂亮的姑娘,西市则是俊俏的小倌儿,值得一提的是,西市不仅有轻声低语肤如凝脂的兔儿爷,也有人高马大身材魁梧的真汉子。后者在勾栏中地位稍高,赛过姑娘,抵过倌儿,只因为男女通杀,门庭若市。
由于这特殊买卖,乐坊镇又成了江湖上一手消息的集散地,无论是正道,还是邪教,是人都有需要,*横陈,枕边低语,床笫间挥汗如雨,机要消息如滚滚浪潮,连绵不绝。
这才是乐坊镇最大的价值!
然而这些勾栏瓦肆的主人,是一个女人。
一个艳绝江湖的女人,她叫做冯七。
冯家本是大户,冯家镖局威名天下,十多年前走一趟镖,不知为何,去的人竟无人生还,冯家留守的女眷也惨遭灭口,唯有冯七,她在家中排名第七。
有人在乐坊镇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弃用了原名,后来,她成了这里的主人。
没有人知道她为谁做事,皮肉生意只是她的副业,贩卖消息才是本职。
每一条消息都有它的价值,就像每一个人,只要开得起价,就可任意归属。
黎素与阿北来到这里的时候,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脂粉香味,黎素皱了皱眉,这味道呛得他低低咳了几声。
二人找了家客栈,草草吃了顿饭,向客栈小二打听,原来前头有条河,顺流而下,水路先行一天一夜,再走一百多里,即可到达西屏镇。
黎素想了想,水路虽然耗时,可晚上也可赶路,比起陆路来,要少受许多折腾。于是在码头边与船家商量,使了些银子,一个老头儿撑了乌篷船,送他们离开。
黎素坐在船舱里,周围用厚布挡住了,密不透风,倒是一点不冷,阿北则站在船头,偶尔与船家说话,守着黎素。
黎素早就乏了,舱中有块木板,上头铺满了稻草和棉絮,看来是船家休憩之所,他也顾不得许多,坐过去,双手放在腹上,倚着船身,心里开始想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暗之中,耳边的声音远了近,近了远,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不知道为什么,眼角却有些湿润。
有人慢慢靠近,给他擦了眼泪,黎素觉得很累,他使了浑身力气,只为睁开眼看一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阿东。
黎素觉得天霎时就亮了起来,心里许多想说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一边挂着泪,一边又忍不住笑,抓着阿东的手,先是贴在脸上,他的脸已经被冻得乌青,后来又想起什么似的,慢慢往下,移到小腹的位置。他穿了宽松的外袍,看是看不出的,只觉得人格外圆润一些,但摸上去,再明了不过了。
阿东却自始至终没甚么表情,漠然像看个局外人那样看他。
他浑然不觉,喜不自禁道:
“阿东,你的伤好了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阿东抿了抿唇,他又喃喃道:
“先不提这个,你摸到了么?”
阿东的唇这才微微开启,只吐露两个字:
“甚么?”
“孩子啊,我们的孩子。”半年了,黎素这才真正笑过一回,他的眸子很亮,抵得上船外的明月。
这一刻他觉得应当是上天眷顾了,他再也不要管甚么望川宫,凌九重,离他们越远越好,他要让阿东带着他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远离江湖恩怨,是是非非。
然而阿东却皱了皱眉,将手抽出,像看一个疯子那样看着他:
“主人是在说笑么,男人如何身怀六甲?”
黎素的笑凝住了,他眨了眨眼,说不出话来。
“阿北说主人郁气相集,都聚在腹中,放了血,大概就好了。”
“放血?”
阿东眼中并无笑意,只唇角勾了勾,拿出把又细又小的匕首,道:
“我听闻只有生了怪病,性命垂危,才会腹大如鼓,需得剖开看看才好,若是甚么怪东西,就剐了扔掉,许多人肚胀如牛,最后活活撑死。”
黎素摇了摇头,道:
“不,不会的,孩子经常踢我,我跟他说话,又马上安静了,他是世上最善解人意的好孩子。”说到这里,已是满脸泪水。
可阿东已经磨刀霍霍,按住他一只手,只待人不动了,就下刀子。
黎素是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让别人动孩子一根毫毛的,他用手去抓刀,抓得血流不止,趁阿东不备,抢来了匕首,划破乌篷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