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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皇祖母。”顾渊跪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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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谦突然暴病薨逝,让许多人都乱了手脚。梁王与薄氏联手快刀斩乱麻地除掉异己,五日即位,亦是许多人都始料未及。
但这些人中,并不包括广元侯嫡女,薄暖。
薄昳走入她的院落中时,她正在摆弄针线,看见他来,立刻藏在了身后。
薄昳温和地道:“明日是新帝登基大典,你去不去看看?”
她静了静,“我为何要去?”
“你知道的,”阿兄的声音是那样地儒雅,却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你不能一辈子不见他。他如今是皇帝了,你躲不了了。”
薄昳走后,薄暖仍然留在书房中。面前的书案上还摊着《毛诗》,诗句上压着一枚山玄玉。
她就着如豆的灯火,在手中玄色丝绦上穿针走线,手腕灵动而指尖得力,过不多时,绣出了一个赤红色的火一样的“渊”字,正如她自己提笔写的一样清秀雅致。
她看着这个字,又有些皱眉了。只怪她学不来他那样冷峻的字体……那才是男人的书法,那才配得上这个深冷幽寒的“渊”字。然而不论如何,他总是夸过她的字的……如是想着,她心中得意起来,将这条丝绦穿了红缨,又将红缨穿过山玄玉上的小孔,一枚结缨之玉,便这样做成了。
她捧着这枚稀世珍贵的青玉,渐渐又感到羞赧,自己这样乱来……像什么样子呢!又去拿了剪子来,要将那红缨铰断——
“做什么呢?”
一个疏朗声音骤然响起,惊得她剪子都掉脱了手,他眼疾手快地接住,皱眉道:“怎么这都拿不稳?”
他的声音是冰凉的,带着深深的倦意,好像泛白的月亮漏过竹叶,懒懒的,静静的,有些莫名其妙,但能让人安心。她抬头看着他,不过是一个月没见,他好像又高了一些,剑眉又浓了一些,眉下的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锐利地注视着她,可是他的面容是憔悴的。
她看见他身上的丧服,忽然间反应了过来:“陛下!”
她要给他行礼,被他硬生生地抬手扶住。而后他便不肯再放开手了,一边抓着她的手臂,一边去够那书案上的玉:“这不就是我送你的……”她急了眼,一把抢了过来,往怀里掖着——“陛下为何不在宫中?”
他挑眉,“不想我来看你?”
自然不想。她不敢说出来,走到书案后,他拿起她的《毛诗》看了看,道:“朕如今要出宫一趟,当真是难如登天。”
她失笑,“陛下本来就在天上,难如登天,这是什么比法?”
他盯着她:“大行皇帝丧中,你还敢语笑不禁?”
她立刻敛了笑容。
他这才满意,自顾自地在席上坐下了,“我有些累了,想找你说说话。”
她哑然。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少年,他想见谁就见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东西能让他顾忌。如今他当了皇帝了,竟然还是这样,半夜里跑出未央宫,闯进外臣之女的书房,不让她行礼,还用他那月光一般的声音对她说,他累了,想找她说说话。
她只得规规矩矩地在他对面坐下,“陛下需要点心么?我可以让厨房做几份夜宵。”
“谢谢你。”他忽然道。
“什么?”她下意识地问。
他一手在凭几上撑着头,目光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声音沙哑,“谢谢你,那日……那日皇三子出事,谢谢你给我提的建议。”
那样远的事情了。她不知道怎样应答他的感谢,但见他的头又往下一沉,她想笑又不得不忍住:“陛下?陛下困了?”
“不要叫我陛下!”他突然发作了,抬起身子来狠狠地盯紧了她。
她一怔,“那我该……怎样称呼您?”
“子临。”他说,“叫我子临。”
她看着他的眼睛。
明亮而坚定,像是在向她证明什么一样。明明是个聪明绝顶的少年,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执拗着。
“……子临。”她缓缓开口。
他笑了。
而后他双眼一闭,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第27章梦幻之响
玉冠欹搭在了肩头,长发披拂下来,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飘动。年轻得肆意的脸庞上,那双时常带有侵略和探究意味的眸子闭上了,令他的神色看去柔和了许多,恍如一个未经世事的翩翩公子正倚榻假眠,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
她撑着脑袋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他一定累极了吧?这些天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她纵身在闺中,也时常耳闻。皇上崩了,丧仪繁琐,新帝恸哭至哀,亲治殓具。他……是不是就要御极了?想想他君临天下的样子,她竟然觉得不可思议。
子临……子临。
她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宗室子弟加冠早,他是在十五岁取的字。
从来没有人敢称呼他的字,从前他是诸侯,如今他是帝王。
子临。
若我们还是一年之前,睢阳城的梁宫中那两个拌嘴的男孩女孩,若我们永远也不长大,该有多好呀。
早春二月的夜晚,和媚的春风拂不到未央宫深处的掖庭狱。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草席、稀粥和泥墙。一个身形娇瘦的女子抱着膝盖靠墙而坐,她面前是一个欢快跑动着的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的是一位啬夫找来的交领麻衣,祍上缝了几个补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但他就是知道。男孩有一双灵动的明亮的眼,其上是浓黑的飞扬的眉,此时他正缠着牢门外的人不断地道:“周夫子,这句话我不懂!”
夫子慢慢叹了口气:“你先背下来,以后你就懂了。”
“噢……”男孩委屈地撇了撇嘴,继续默诵,“寡人尝学断斯狱矣:臣弒君,凡在官者杀无赦;子弒父,凡在宫者杀无赦。——夫子,做儿子的不可以杀父亲,那做父亲的可不可以杀儿子呢?”
夫子面色一僵,“自然不可。”
男孩摇了摇头,“夫子您错了。子有过,父当罚,子有大过,父杀之可也。”
夫子看着他,眼神是悲哀的。
顾渊看着十余年前幼弱的自己,眼神也是悲哀的。
角落里的文婕妤忽然朝他望过来了。瞳孔里一片痛苦的黑,那是他所熟悉的阿母的颜色。他的阿母,从来没有快乐过。
“阿母……”他想唤她,却发现自己嗓音沙哑,只带出了阵阵气流而已。他想对母亲说,不要等了,父亲,父亲是不会出现的……
“陛下?陛下!”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像春天里的鸟儿一样,像鸟儿飞上天空时扑打翅膀的声音一样,又是美丽,又是遥远。他皱着眉头想从这场梦魇里挣扎出来,去看看那只他抓不住的鸟儿的样子,却不得其法,头更加疼了,好像被掖庭狱的鞭子一下下抽打着,他突然一把抓住了什么——
“陛下!”那只鸟儿有些惊慌了。他几乎都能看见她清圆的眼,闪烁着无数的小星星,仿佛藏了无数的心事一般。他突然间睁开了眼,一把将她拉入了怀中——
她“啊”了一声,便被他结结实实地抱住,两人在席上一滚,他欺压上她的身,不假思索地对着她的唇咬了下去。
她骇然变色,拼命去推他,黎明将起未起的天色里,他的脸是暗的,表情是暗的,然而身躯却那样滚烫,两道剑眉仿佛出鞘的利剑,她的唇上泛起血腥味,却是他突然痛哼出声——
他蓦地放开了她,转过身去。她胆战心惊地坐起来,身上衣衫还是完好的,只是嘴唇被他咬破了。
“陛下怎么咬人呢?”她愤愤道,“通礼的人也会咬人么?”
他背对着她,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她莫名其妙地等着他笑完,听见他清润好听的声音:“阿暖。”
她应了一声,望了望外面的曙色。大约丑时半了吧?他真的该回宫了。
他丢过来一片竹简。
这才是他这趟出宫的目的,谁知太困乏便睡了一觉,险些给忘了。
她讶然,避开他随来的注视,低头去拾起了那一片竹简,低低地念出了声——
“顾渊子临,玉宁五年八月己巳壬寅。”
她看了半晌,突然明白过来,羞红了脸将竹简使力往他身上扔:“做什么送我这个!”
他又笑了,执起那竹简轻轻敲了敲她的发,“明年就及笄吧,如何?”
她将身子半转过去,“许嫁了才能及笄的。”
“这不在许么?”他的声音微沉,自带着魅惑,“我将生辰八字都写与你了,你快快找太卜来算一卦,看看嫁得嫁不得?”
他怎么这样孟浪!就算当真要嫁,向来都是男方去问卦的,哪有女方出面的道理?她一下子又为自己这想法感到莫名其妙,怒嗔:“你,你——你无耻!”
他作色道:“你说什么?”
她立时又软了声气,“陛下……”
“你再不及笄,都可以课税了。”顾渊摆正了脸孔,“朕正觉得近来手头紧张,不若便……”
“你还要收我家的税么?”她睁大了眼睛。
“广元侯府的税我哪收得起。”他笑的时候,目光璀璨,仿佛坠了漫天的星辰,“我只收你一个人的。”
她呆住。
好像是一个没抓稳,便当真跌进了他眸光的深渊里去了。
她不能辨明自己此刻这奇异的忐忑心情,好不容易按抑住心跳,平复了许久方道:“殿下要娶我,恐怕文婕妤第一个过不去吧?”
顾渊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薄暖转过身去收拾书房里的东西,他便冷冷地袖手看着她忙碌。室中的空气仿佛要被那幽幽的烛火燃烧殆尽,沉默之中愈加地窒闷。她手头的动作渐渐地慢了下来,她想起他方才说话的声气,那样清和,那样……温柔,温柔得如她的错觉。她的心坎一点点地软了下去,好像是被轻轻一脚踩塌了,有种陷空的失落感。她低着头,手指轻轻拨弄着袖中那枚山玄玉上的墨色丝绦,慢慢地道:“陛下还不回宫吗?”
他顿了顿,“今日我登基,你去不去看的?”
她别过头,冷淡地道:“我不去。我没有资格。”
她真是愤恨他这样的孩子气……新帝登基,是这样儿戏的事情么?都丑时过半了,未央宫里不见他的人影,他不怕歹人乘机作乱么?他做这些无理取闹的事情的时候,怎么总这样一本正经,这样理所当然?
“你是广元侯的嫡女,怎么没有资格?”他站起身来,心里实际已不抱指望,不再想听她说话了。
偏生她忽然又转过头来,“我倒觉得陛下应该好生对待城阳君的女儿——陛下能有今日,她出的力气更大。听闻文婕妤是喜欢她的。”
她又来这套!
他一下子感到了无边的愤怒。
在她的眼里,他们只有利益的交易,只有结盟和背叛,一丝一毫的感情都不沾。她怎么就能这样超然?
“真是个玲珑心肠,榆木脑袋!”
他一声冷笑,便径自拖着一夜辗转的疲惫躯体离去了。
她听到这句话,怔了一怔。半晌,才突然奔去门口,天幕茫茫,隐约现出黎明的微光,落落地,洒满冷寂空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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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丙未,梁王顾渊即皇帝位,谒高庙。改元大正,尊皇太后曰太皇太后,文婕妤曰梁太后。大赦天下。大行皇帝定谥孝怀,葬思陵,三十六日丧。
后来的后来,薄暖时常听说,皇帝登基的那一日,冕服章采,珠旒垂玉,气度端严,姿仪高蹈;衮衮公卿、泱泱万民,见而心折,山呼万岁——她便会想起在那之前,他到她的身边来,轻声与她说,阿暖,我想与你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