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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县押着天仁回至家中,好久好久,方才见他寻出一封天义亲笔之信,便又将他押回行辕,将信呈与彭玉麟过目。彭玉麟把信细细看完始唤天义上堂对过笔迹,因见笔迹不错,忽又吩咐两旁差役,把那天仁重责四十大板。
天仁在挨板子的时候,自然不服起来喊着道:“大人既已对过笔迹,足见生员的家产,并非抢来,怎么还在办我?”
彭玉麟明明听见,并不答言,直等四十大板打完,眼看天仁一拐一跷的走至公案面前重行跪下,方才正色的对他说道:“赏天仁,你可知道本大臣为什么办你的?”
天仁哭丧了脸的答称道:“生员委实不知。”
彭玉麟微微一笑道:“这个四十大板,并非办的盗案,却是办的你那家务之案。”
天仁至此,方才知道上了彭玉麟之当,只好磕头道:“生员不肖,不应吃没舍弟的田产,大人办得公正。”
彭玉麟接口对着首县道:“此案既已证明,赏氏所有田地,确是赏天义一人所有,赏天仁无一点关系。贵县下去,就照本大臣所断结案可也。”
赏天义忙向彭玉麟叩上一个响头道:“大人断得公允,还有何说。不过小人还想将这家产,仍照大人起先说过之话,或是分一半给我家兄,或是分他三分之二给我家兄。小人恐怕县大老爷不肯这般断法,务求大人吩咐一声。”赏天义说着,只等彭玉麟示下。
彭玉麟又恨恨的指着赏天仁说道:“你这劣生,有了如此的一个好兄弟,不会好生友爱,你这兄弟此刻的说话,你可听明没有!”
赏天仁到了此时,良心发现,竟去抱着天义大哭道:“兄弟,做你哥哥如此不肖,此刻真正有些没有面目见你了。”
彭玉麟本有鉴人之明,一见赏天仁的天良犹未全泯,便笑上一笑的又对着首县说道:“既是如此,贵县下去斟酌办理就是。”
彭玉麟办好此案,心下十分畅快。又因那个首县,断案能够如此细心,又去告知鄂督,将他升署知府。后来非但这位新升知府,更加去做好官;就是赏氏弟兄,真的十分友爱。所以当时彭玉麟确有龙图再世之誉。
不过彭玉麟所做类于以上几案的事情,极多极多,本书不是他一个人的全传,只好略举一二罢了。
现在单说彭玉麟办过李鹤章的那件案子,自然卖了私交,并未奏知朝廷。左宗棠又给了施道台调和彭李二人之信,所以彭李二人,真的一点没有芥蒂。
日子容易过去,已到光绪九年的冬天,江西的那位刘秉璋中丞,奉旨调补浙江巡抚,他又把那位得意门生徐春荣,奏调浙江,仍然派充浙江全省营务处,统领水陆各营等差。徐春荣既是服官本省,便可将他的那位老母,迎养到杭,心中很是安适。
有一天,方和刘中丞谈完要紧公事,正想回他运司河下公馆的当口,忽见刘中丞笑着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杏林莫忙,你不是常常和我说,你的为人,除了文王一卦之外,便觉毫无所长,说到做诗一节,更是眼高手低,你的那些说话,自然都是谦辞,这且不必说他,但是我也是个翰林出身,应该见过一些好诗,谁知我也和你一样的手低眼高,近十年内,真的没有看见几首好诗。”刘中丞一直说到这里,方命一个管家,取到一卷诗稿,忙去打开,指着好多首宫词道:“杏林,你且细细一读,我说还胜唐人的宫词呢。”
徐春荣便去接到手上一看,只见写着是:
拟古宫词:
鹎松催夜未央,高烧银蜡照严妆;台前特设朱墩坐,为召昭仪读奏章。
富贵同谁共久长,剧怜无术媚姑嫜;房星乍掩飞霜殿,已报中宫撒膳房。
橡笔荒唐梦久虚,河阳才调问何如;罡风午夜匆匆甚,玉几休疑末命疏。
鼎湖龙去已多年,重见照丘版筑篇;珍重惠陵纯孝意,大官休省水衡钱。
金屋当年未筑成,影娥池畔月华生;玉清追著缘何事,亲揽罗衣问小名。
桂堂南畔最消魂,楚客微辞未忍言;只是夜浮风露冷,黄舆催送出宫门。
九重高会集仙桃,玉女真妃庆内朝;弟座谁陪王母席,延年女官最妖娆。
未央宫阙自峥嵘,夜静谁闻吠影声;想见瑶池春宴罢,杨花二月满江城。
河伯轩窗透碧纱,神光入户湛兰芽;东风不解伤心事,一夕齐开白奈花。
藏珠通内忆当年,风露青冥忽上仙;重咏景阳宫井句,茭乾月蚀吊婵娟。
千门镇钥重鱼宸,东苑关防一倍真;廿载垂衣勤俭德,愧无椽笔写光尘。
各倚钱神列上台,建章门户一齐开;云阳宫近甘泉北,两度秋风落玉槐。
月槛风阑拟未央,少游新署艺游郎;一时禁-抄传遍,谁是凌云韦仲将?
书省高才四十年,暗将明德起居编;独怜批尽三千牍,一卷研神记不传。
水殿荷香绰约开,君王青翰看花回;十三宫女同描写,第一无如阿婉才。
手摘松珠睡不成,无因得见凤雏生;绿章为奏皇鸟仪殿,不种桐花种女贞。
诏从南海索鲛珠,更责西戎象载瑜;莫问渔阳鼙鼓事,骊山仙乐总模糊。
龙耕瑶草已成烟,海国奇芬自古传;制就好通三岛路,载来新泛九江船。
碧海波澄昼景暄,画师茶匠各分番;何人射得春灯谜,著得银韦华便谢恩。
云汉无涯象紫宫,昆明池水汉时功;三千犀弩沉潮去,只在瑶台一笑中。
彩凰摇摇下紫霞,昆山日午未回车;玉钗敲折无人会,高咏青台雀采花。
筠篮采叶尽吴姝,纟索馆风轻织作殊;新色绮花千样好,几家提调费工夫。
斜插云翘浅抹朱,分明粉黛发南都;榴裙衬出帮蝶,学得凌波步也无。
春老庭花喜未残,云浮翠辇上星坛;纵山笙鹤无消息,惆怅梁新对脉难。
徐春荣一口气看完了这二十四首宫词,不禁连连称赞道:“此诗飘飘欲仙,的是一位才人之笔。此人是谁?请老师快快告知门生知道,门生一定向他学诗。”
刘中丞听了,也很高兴的答道:“杏林,你既这般倾倒,足见我的老眼犹未花呢。”
刘中丞说到这里,又命一个管家去到上房,取出一大卷稿子纸来,笑着递与徐春荣道:“杏林既是如此欢迎此人之诗,我就再给你看它一个饱了再讲。”
徐春荣果然看得兴起,忙得无暇答话,即在刘中丞的手上,接了那卷诗稿,连忙定睛一看,只见上写着山居六十四韵,下注用九佳全韵增入九字的九个小字,又不禁咋舌道:“此人真正才大如海,今天我徐某可得着一个做诗的知己了。”刘中丞听说,也笑上一笑道:“杏林,你且看诗呢。真的李杜复生,想亦不过尔尔。”
徐春荣赶忙看去是:
息影岩阿足,萧闲事事皆;橐天符柱史,缪日命灵娲。
篱援春栽槿,郊扉昼闭柴;野游来广莫,代谢纪无怀。
潇洒华阳帽,优游关里-;棋图重布子,剑解与参差。
溪集商同趁,溪居客并佳;拾冈哀橡媪,寒浦挑莲娃。
丑凸深凹画,朝荣夕悴艹玄,绕庭滋石蔓,支牖斫风木理。
岚壁峰常峭,荒园户半门为;宗生-避苋,夹植柳兼帧
哀壑形漳豁,飞泉势氵郁石襄;溪晕摇-艳,渊曲凑滚怀。
地僻防僬危风滢慎虐-;巾车寻窈窕,虚室纳威。
栖峻扪萝径,循流泛荻郏荒陰群象肃,吹籁八音堋
应律中鸣冒,知更鹤颊骨圭;龟供特健药,鹿系放生牌。
植翳恒雉,黏甍竞缀蜗;树鸡增夙馔,莲1荐清斋。
杯喜-瘤列,璎将蒜壳;荣膺宏景赉,食减瘦郎鲑。
枫槭思朋友,艹宾瓜饷等侪;霜消蝉口草洌月黑狗睚濉
酒瓮新生润,琴床积旧霾,囊盛云襄襄,笕过水。
草彩遥相接,林光净若揩;渔师争蹈獭,庖子欲羹豺。
机汲输回瀑,村谣答远皆风;闲情调燕雀,微物富螺。
跌宕从岩隐,弯环步短街,杖艹梨初矍铄,蹑屦尚徘搿"
远树低如荠,文莎细如欤松高疑岱倚,橘老漫逾淮。
万竹青竿亚,双柽紫穗挨,蠹深南越桂,蚁聚北宫槐。
学种庄生瓜,还移孔墓楷,齐民曾讲习,老圃信痴怼
仰面看飞鸟,停车轼怒蛙;振奇搜越绝,诙诡志齐谐。
汲黯狂犹昔,刘伶醉可埋,华胥前圣国,阿罨人阶。
头镏芮丶,心嫌郑卫哇;雅金稽郭璞,字解徇徐锴。
扬子玄伤巧,相如赋类俳;劬宵鸹-d,鸣晦翰音喈。
整帙标缃带,蚓剥翠钗;凌空杨鸷羽,蓦涧迈凡蟆
倦几抛书卷,栖尘满箭-;藩维苞-觯旄节信音乖。
漕栗资连舶,传烽走快鳎幽浪更反侧,胡梵渐离。
飙恕号无窍,澜狂浩著涯;求沙虚抱朴,闻唱感洪崖。
素发俄垂领,朱门肯乞-,-然剪白石,宁要佩青。
转晷时光迅,繁岁墓;折梅聊酌醑,煨芋自然。
抚拌延-笑,投壶止罚-晃迩钊岳值溃一旦敢行怪。
徐春荣一直看完此诗,先把那诗放在桌上,然后笑着问刘中丞道:“此人究是那个?”
刘中丞见问,也哈哈一知道:“此人非别,就是江西萍乡才子文廷式孝廉呀。”
徐春荣听了大是惊喜道:“他在此地么?”
刘中丞道:“我也久闻其名,惜乎不能一晤。可巧此地的俞曲园前来推荐于我,我就礼贤下士的请他办理文案。”刘中丞说着,即吩咐戈什哈快把文廷式文老爷请来。
一时请至,未及介绍,徐春荣急向廷式一揖到地的笑着道:“道希1兄,徐某数年服官贵省,都因老哥出游,未能一聆教言,不图今天竟作同事,快极快极。”
文廷式慌忙回礼道:“兄弟也是久仰杏翁,现承中丞委充文案,以后倒好常常的请教了。”
刘中丞接嘴道:“你们二位,既是相见恨晚,快去好好的谈他一谈,我此刻还得出去拜客,恕不奉陪你们。”
徐春荣不及答话,即同文廷式去到他的房内,谈谈政治,讲讲诗文,不久竟成生死之交。
谁知他们虽是二贤相聚,其乐融融,可是法国对于中国,忽因一件交涉问题,居然大动干戈起来,不到几时,竟将他们的海军开入福建,以及浙江的镇海地方。
朝廷得信,顿时大着其慌,连连几道上谕,分给闽浙督抚,说着我国的海军,万万不是法国所敌,只有一任他们向我们开炮,我们这边,非奉上谕,不准还炮。
当下徐春荣第一个便跳了起来,对着刘中丞说道:“这道上谕,万万不能照办。至于说到我们中国的海军,不能对敌外人,此言诚然诚然。但是现在已经到了两国开衅,如何可以只准人家开炮,我们不得还击,岂非亘古所无的奇事。”
此时文廷式也在座中,便先羼言道:“杏翁身居全省营务处,又是兼统水陆各军,以职守言,当然如此论调。不过兄弟曾经听得人说,我国的所有海军经费,全部已经移作修造颐和园之需的了,这个海军,如何能够对敌,杏翁须要通盘筹算才好。”
刘中丞连连点头道:“道希之言极是,倒是和我一般见解。”
徐春荣听说,微微地一笑道:“道翁所说,海军经费移作修造颐和园的说话,本来不错。但是内中还有一点区别,颐和园的修造经费,并非纯移海军经费,却是太后准了李连英之计,开了一个新海防捐,这个新海防捐的捐款,倒是全用在颐和园里的了。我国海军,虽然不敌外人,只要做将官的调度有法,未必不可一战。”
刘中丞道:“杏林,你的军事之学,我自然相信你的,其奈两宫和恭王不相信我,说也枉然。”
徐春荣听到这句,方才垂首无言。
文廷式道:“镇海方面,既有法国兵船侵入,我又知道他们的统帅,名叫哥拔,却是一位名将,中丞职守所在,似也不能不防一下。”
刘中丞本来很信用文廷式的,当下便一面点头称是,一面又对徐春荣说道:“既是如此,别个人去,我自然不甚放心,只有杏林亲到镇海一趟。”
刘中丞说了这句,又朝徐春荣看上一眼道:“上谕的说话,谁敢不遵,倘若有人不奉我令,就向法舰开炮,只有请你立刻砍他脑袋。”徐春荣听话,只好强勉答应而去。
一天到了镇海,那里的提台、镇台,因为抚台本是挂有兵部待郎衔,可以统属提镇的,全省营务处,又是代抚台办事的,自然都来迎接,并想打听抚台的意旨。徐春荣不便相瞒,老实告知一切。提台、镇台,都说徐营务处,既然到此,我们悉听调度办理,不敢妄参末议就是。
徐春荣皱眉答道:“兄弟自然不敢不遵上谕,以及抚帅的意旨,但是也得见机行事,总不见得一任法兵占了我们的浙江吧。”
提台、镇台都是官场老手,如何肯来负责,当下无非唯唯连声,貌似奉命而已。徐春荣等得送走提台、镇台之后,即与道府各县谈了一阵公事,又去亲自勘过敌舰的形势,方才密禀他的老师。
有一天晚上,徐春荣业已安睡,忽在睡梦之中,陡被一声轰隆隆的大炮声响,将他惊醒,赶忙派人出去查问,尚未据报,已见那个炮台官魏占魁赶忙请上一个安道:“回营务处的话,标下该死,尚求营务处准许标下将话说完,再行治罪。”徐春荣忙不迭的答话道:“治罪事小,防敌事大。现在敌人方面怎样?”
魏占魁又抖凛凛的说道:“我们开过一炮之后,敌船倒说渐渐退去。”
徐春荣听了方才把心稍稍放下,一壁命人再去探听,一壁始问魏占魁道:“这样说来,此炮乃是足下命放的了。”
魏占魁很快的答道:“标下又不是不要这个脑袋的,怎么敢放。”
说着,立即退至门外,忽然带入一个酒醉糊涂的大汉,令他跪在地上,又恨得要死的指着那个大汉说道:“此人名叫吴杰,号叫吉人,乃是炮台一个守兵,今天晚上,不知怎么贪饮了几杯黄汤,竟敢不奉命令,胆敢开此一炮。”
魏占魁还待再说,那个吴吉人,忽来接口道:“小人今天晚上,确属多喝了几杯热酒,睡得糊里糊涂的当口,陡然肚子大痛,忽想寻个地方出恭,一瞧炮台顶上,有风吹着凉快,就到那儿前去出恭,不料刚才出到一半头上,陡闻一阵轧轧的声响,赶忙抬头一望,只见一只极大的外国兵船,直向我那炮台前面开至,小人一时心慌,只好急把炮闩一扳,立即开出一炮,可巧那炮刚刚打中那只大兵船的了望台上,那只兵船陡然停止驶行,没有半刻,已经渐渐退去。”
吴吉人说到这里,正待去向徐春荣求饶的时候,魏占魁忽去朝他脸上,死命吐上一口口水道:“你这个黄霸蛋,自然是糊里糊涂,你不晓得你老子的一个吃饭家伙,已经被你闹掉了。”徐春荣听说,连忙摇手止住。正是:
小兵虽是能开炮
大将还须会识人
不知徐春荣要说何话,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