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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已七八日,天却依然晴和,涝地只在夜间冻一薄层,到日里又化,年轻人都还未穿棉衣。
夕阳西下时候,我正坐在一片草滩中的一个木桩上,静静地感受着这分珍贵的暖意和气象。七八步外,一匹淡赤的半大马驹在旁若无人地啃食贴在地皮上的毛毛衰草,吃派悠闲文雅而又一丝不苟,任凭夕阳在他身上写生般描勒出金烁粗拙的轮廓。草滩,远看出去还隐约着一丝离去得不很久远的上一个季节的气息,衰草间若细心也还不难找到一捧儿脆嫩而耐寒的袖珍碎叶。远处,抹画着散漫蠕动的牛,还有排列紧密而又如云朵般一刻不闲地进行着重新组合的羊群。泛着红晕的阳光新棉一般柔暖,四周很安静,只有滦河水在两边二百米默默独语。地里早已收拾干净,亏得远远那副牛犁和三两个劳作的红衣绿袄,在这份空旷沉寂里点缀了几分生动和活力。
前后和左边远近不等地生长着一些村庄,大的那个百八十户,其余几个不过三几十户或七户八户。房屋自然地错落着,如山上的树木或稀疏或紧凑些,保持着一种随心所欲随遇而安的风格。
褪去衣冠赤裸了脊梁的山梁认真地沉思着,连那片墨绿的松林也是一派庄重老成。南边一处山丘,光而秃,低而缓,无奇无异无派无格,却因了那几株无中生有枝杈简约的劲松而平中现奇,立显生动和韵致起来,有意无意地构造了风景。小丘后面的山峰虽然高峻傲岸,却并未造就新意,倒是那山坳和山脊上的树丛们仍和冬天以前一样在夕阳里交织出一番神秘和诱惑。当然必需在这幽旷安闲的远村附近方能产生这般的艺术效果,挤在楼群和尘嚣边缘为人气所污染的山士们无论怎样努力气势不凡,或被人们怎样刻意修饰美化传说,终究还是做作不出自然的神韵和魅力。目光再远,山就凝练为一派清纯的暗蓝,博大连绵,浑厚凝重,细密深远,如伟人的思想。再远的天边,距离就把山形容得轻虚飘渺,若有似无起来。
草滩边一棵杨树孤单无依。草滩里星星般洒落着许多创面灰白的树桩,远近高低成一首发人深省让人心悸的无言绝句,不知是要让人记住还是想让人忘却这里曾经有过一些活生生的树。树桩中间,一块黝黑大石历尽沧桑,阅尽炎凉肃然无语。明年这片草地将被开垦成稻田,村人目下正理所当然地为此兴奋,议论盘算着新地开出后能打多少稻粮。虽在初冬,草滩仍未失轻轻的柔软和淡淡的风韵,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念冬季之前这副天织地绣的盛装模样。但我恐无缘亲近她的款款风姿了,明年即使在来,她怕早已变成一片田地了。草滩变农田,是农人的喜悦,于一天天不断添丁增口的人群来说也不失为一桩幸事。但是对于这片草滩呢?
迷茫的意识里又叠印出故乡也曾拥有的这样一片名叫南草甸子的草滩。那是一片多么难忘的自然之地呀。记忆里她永远绣着绒绒绿草缀满五颜六色璀灿的小花,还有清闲散步的牛们马们,还有轻盈舞唱的蜂们蝶们,还有躺在草滩上接受她温情如母的暖慰爱抚、接受她无偿赐予的春天般多彩而茂盛梦想憧憬的我——故乡紧紧夹在深山里,天地只有巴掌大,而那草滩却是无边的辽阔但是,早在我离村之前,那片写满我童年日记的草滩便已被无情地撕碎了
童年的草地早已种植了庄稼,眼前这片草滩也即将嫁做人田。许多年以后,哪里还能在寻觅到这样一处自然纯真的乐园呢?我自私地为自己悲哀起来,可笑地为牛们马们悲哀起来,无聊地为草滩悲哀起来,杞人忧天地为没有草滩可去的孩子们悲哀起来
寒意不知不觉浸漫全身,眼前也暗淡下去。抬头,夕阳已多半边没山,也早已找不见了那匹吃草的小马。四野茫茫然然弥漫了无头无绪的寂寥苍凉,近处只有滦河仍然低语如诉。缓缓起身,再次阅读一遍这树桩遍步的草滩,不敢说一声告别,我转身快步如逃地向那炊烟熏醉之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