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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饭毕,桃红收拾了下去,二人漱口已毕,仍旧在屋里坐着说话。
季秋阳又说道:“你怀了身孕,酒自然是不能吃了,茶也要少饮。”傅月明笑道:“我自当万般留神的。”说了些闲话,便似无意道:“这孩儿养下来,如是丫头也就罢了。若是个小子,可得好生起个名字。明儿上学堂进书房的,先生叫着也好听。”季秋阳听了这话,不由皱眉,沉声道:“月明,你这便是多心了。我答应了你的事情,便再无反悔的道理。你看我素日为人,可是那等出尔反尔,言出不行之辈么?”傅月明见被他戳破心事,不觉面上一红,支吾了半日,方才轻声道:“是我的不是,你且不要生气。我看自来了京城,诸事忙碌,怕你忘了。如今有了孩儿,我还要你一句话才肯安心。或者于你不算大事,然而于我娘家,却是事关香火的头等要事呢。”季秋阳便拉过她的手,喟叹道:“说来说去,总是我不好,没给你定心丸吃,才叫你这等多心。你只管放心养着罢,我自然言出必行的,总不至叫你傅家绝了后。”傅月明听了丈夫的话,一颗心这才放进肚里。夫妇两个又低低议了些事情,眼看将近人定时分,方才脱衣睡下不提。
自此,傅月明便在家中静心养胎。她往日便是个安静的性子,极少出门。如今有了身孕,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家中静养。
转日便是年里,因着傅月明身怀有孕,家中凡事一应从简。三十一早,季秋阳在宅中正堂摆宴设鼎,将季家列祖的牌位请出,合家大小祭祀一回。至隔日,乃是初一,便不时有人送贴上门,邀季秋阳并夫人前往吃年茶赴酒会。更有那班往日里同季秋阳交好的同僚、友人,听闻其夫人有孕,纷纷送礼上门道贺。因而,季家夫妇虽想万事从简,却依然闹得不可开交。从初一至十五,通没一日消停。
好容易年已过完,眨眼便二月。开了春,运河开冻,道路通畅,傅月明徽州娘家年里便已收得女儿怀孕的消息,合家欢喜不尽,忙忙的打点了一车妇人孕中产后需用的物件送至京城,连着傅月明前回交代的账本,也随车送来。
傅月明收了东西,将账本翻看一回,见上一年果然有几注大宗的银钱来路不清,且已充入自家账上,心中忧虑不已,脸上不免就带了出来。小玉在旁瞧出,便说道:“太太也别太焦心,目下还是养胎为上。这些事儿,还是交予老爷罢。我看老爷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断然不会乱来的。”傅月明闻言,情知这等事情,自己一个深宅妇人插手不上,便点头笑道:“你说的不错,我也只是白焦躁罢了。”言毕,就罢了。
至晚间时分,季秋阳自翰林院回来,傅月明便将账簿交予他看。季秋阳亦是老于此道之人,岂有看不出其中玄机之理?当下,他看过账簿,颇有些喜形于色,向傅月明道:“既有此物,我同萧大人谋划之事,当可能成了!”傅月明听闻,便问道:“你们在谋划什么事?这林家借着我娘家的铺子行贪墨之事,日后事败岂不带累我娘家?你却还高兴!”季秋阳但笑不答,只说道:“你且安心,待此事完毕,往后便再没人能拿捏你我了。”说毕,便只同她嘘寒问暖,关切她身子情形。傅月明见他不肯说,也就罢了。
自此往后,家中更无别事。傅月明听大夫言语,在家安静养胎。
这一年中,京里却出了几件大事。一件便是骠骑将军左暮空告老归家,解甲归田。然而他挂印才及两月,朝中便有人弹劾其在军中倒卖军职,贪赃枉法。经刑部、大理寺、检察院三司查处,罪名属实。皇帝震怒,下旨严查。几经审讯搜查,连着周府把持科举、林家贪污漂账等事连带拔出。且查抄左府之时,府上家人畏祸,便将昔日左家如何暗中助左贵妃在宫中拉党结派、残害嫔妃一事尽数供出,其内便有容昭仪一案。原来此案系左贵妃所为,转嫁于刘婕妤。小玉一家,受了无辜牵累,今水落石出,得以平反。
几件大案办结下来,左、周、林三家罪证确实,铁证如山,家主皆判斩刑,朝廷念及周斌、左暮空二人年迈,且曾有功于社稷,免去一死,终身监禁。三家男子皆流放充军,女子发交官媒。从流党羽亦不能幸免,朝中受其等牵累者不下百人。宫中贵妃左氏,结交党羽,残害嫔妃,里通外臣,废为庶人,贬入冷宫,永不得出。那林小月因往日依附于其,充当鹰爪,左氏事败,其亦不能幸免,与左氏一道贬为庶人,打入冷宫。又三月,林家长女、林婕妤因病过世。
此案完结,前朝后宫为之一清。
同年七月,傅月明诞下一对双生儿子,合家大小无不欢悦。季秋阳果依前言,将长子取名为傅伯庸,次子取名为季正则,长子过继于傅家传后,立文书以为证。
这日,正当八月流火,傅月明出了月子,在自家天井里坐着纳凉,处置家务,并一面看养孩子。季秋阳自外头施施然进来,先至摇车前看了一回孩子,又向傅月明道:“孩子这样小,你就抱他们出来了。”傅月明见他回来,一面吩咐丫头抱孩子回去,一面就说道:“如今天热,倒也不妨碍。屋里气闷,孩子们睡不好,只是哭闹,我带他们出来乘乘凉。”说着,便同丈夫一道进屋。
回至房中,傅月明替季秋阳脱了外袍,丫头倒了茶,便问道:“今儿休沐,你却一大早出门去了,这一日才回来,干什么去了?”季秋阳笑了笑,说道:“萧大人出任兵部尚书,我们这一干朋友备了一席酒宴,与他庆贺,就闹到这个时候。”傅月明听了,只说了一句“那倒真是可喜可贺。”便低头不语。季秋阳见她神色不宁,问道:“怎么了?这等苦着脸。”傅月明遂说道:“这一年里,我瞧着那些人罢官、抄家、发配,偌大一家子,说倒就倒了,说散就散了。昔日那等辉煌荣耀,只怕再想不到有大厦倾颓的一日,心里着实害怕的紧。更不要说,小玉家里的事,若非时运凑巧,只怕今生再无昭雪之日。我想,这京官只怕没那么好做,咱们眼下看着闹热,将来却还不知是个什么收场呢。”季秋阳听了妻子言语,点头叹道:“你说的我早也虑过,然而官场便是这等,要立时抽身不干,也没那般容易。”傅月明说道:“能离了这地儿,倒也是好的。”季秋阳道:“哪里就有这般容易呢?还得等外放的缺空出来才成呢。”言毕,想了一回,说道:“只好再等着罢。”傅月明见状,便也不好多言,就此罢休。
荏苒飞逝,白驹过隙,人间匆匆已过七个春秋。这七年里,季秋阳官运亨通,一路直上,到了第七个年头,本该进内阁的人,却上奏自请外放。皇帝本不准奏,然看其意向坚决,又是已派中人,到底还是批复,外放了徽州知府。萧澴等人苦留不住,备席送行,这般热乱了一月,方才消停。
季秋阳打点行装已毕,将京中宅院托与几个老成家人看管,携了妻儿一道上路。如今季家两个孩子已年满七岁,都上书房开了课,兄弟二人皆是聪明伶俐、悟性极高之人,大有乃父之风。傅月明于这七年中又生下一子一女,季家如今却是人丁兴旺,只是行起路来未免累赘。好在季秋阳任期甚宽,倒也不急于赶路,一路只慢慢行去。
这日,走至若耶湖畔,季秋阳吩咐家人去雇佣渡船,便携了妻儿在湖畔一处客栈歇脚。须臾,那家人回来,报称因季家人口众多,大支的渡船一时没有空缺,得第二日对岸有回来的船只方可雇佣。季秋阳听闻,无可奈何,只好将于客栈包了几间上房,歇宿一日再行赶路。
傅月明先将几个孩子安顿下来,又看着家人放好了行李,便走至窗边,退窗望去,只见窗外湖上,烟波浩渺,水雾弥漫,远处青山隐隐,仍是旧日风光。她再渡此湖,已历时七载,天涯沧桑,人世变幻,那时自己尚且是位初出阁的少妇,如今竟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想来当真不胜唏嘘。
正在此际,她忽闻楼下叫骂哭喊之声,又听其中夹着一个女音,倒十分熟悉,心中纳闷,便走到楼下。才行至楼道口,却见一年轻女子,披头散发,坐在客栈地下哭叫不已,衣衫散乱,散着裤脚,十分狼狈。她细细打量一回,见那女子竟是自己昔日的庶妹傅薇仙!
她吃了一惊,慌忙叫住小二打探情形。那店小二道:“这是外地来的一个流娼,听闻还是京里出来的。走到此间,她丈夫得了个怪病,穿胸见肺而死,生计没了着落,便被个客人包在客店里住了俩月,不想那客人生意赔了,于一日夜里漂账走了。她倒欠下许多酒局衣裳的账目开销不清,连咱们店里的房饭钱也拿不出来。掌柜的恼了,要拿她见官,她故此哭叫。”说毕,又道:“便是见了官又能怎样,榨不出一个子儿来,仍是往外撵罢了。”原来,自打那年傅月明初进京时,听闻傅薇仙于京中卖|身一事,示意于季秋阳。季秋阳在官中托朋友知会了一声,将傅薇仙一家撵出了京城,自此再没了她的消息,不想今日竟会在此地碰见。
傅月明见她不堪至如此地步,自家父母安好,夫妻和睦,那两世的仇恨怨愤便已尽数烟消云散。恰逢此时,桃红下来寻她,称小姐醒了,正哭着找她,她便上楼去了,也再不问傅薇仙后事如何。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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