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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宴的时候,天色尚且亮堂,这一落水一闭眼等到醒来,已是夜深时分了。
一轮弯月藏在云后,淡云轻卷,辰光黯淡,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晚风吹着窗外的枝桠,发出吱呀的声音,四周静的出奇。
李清漪醒来的时候屋内并无点灯,一片漆黑,她睁大眼睛看了看床帐上的绣纹,心安理得的发了一会儿呆,好半天才提起一点力气,自个儿挣扎着起来。
能够再次呼吸到夜里这湿凉的空气,她不由的长长叹了口气:江念柔居然没有把她直接淹死来个死无对证,还好还好......当然,也可能是边上有人看着,不愿冒险下手的缘故。
她这一动,边上很快就有人也跟着反应过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有人点了灯,缓步走了过来。
李清漪定眼一看,是她贴身的宫女如英。
如英眼眶泛红,要不是手上还端着灯整个人都要扑上来了。她认认真真的看着李清漪,低了下头,悄悄擦了擦眼睛,小声道:“殿下,您醒了?”
李清漪倒没想到如今还能留下个如英伺候自己,抿了抿唇,靠坐在床上问她:“这是景王府?现今是什么情况?”
如英抿了抿唇,咬着唇小声道:“景王妃落了水,虽是立时就叫救下来了但也见了红,后来太医来了,说......说是孩子没了。景王妃哭得晕了过去,现下还没醒,景王和卢靖妃也跑去西苑哭求皇上......”
李清漪叹了口气,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竟也不觉得如何惊惶,只是平静的道:“陛下那里如何说?”
如英眼里的眼泪再忍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嘴把哭声咽回去,好半天才抽噎的道:“陛下气得不得了,说您是嫉妒景王妃有孕.......”
李清漪顶着一头半干半湿的乌发,懒懒的靠在枕上,长长的舒了口气:“也好。”皇帝一开口就把这事定性成了女人之间的嫉妒,没有牵扯到裕王,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她仰起头,勉强露出一个笑脸来对着如英道,“我都没哭,你这么就哭上了,和花猫似的。”
如英再忍不住,把灯往边上一放,“哇”的哭出声来,扑倒床前道:“殿下.......”她抽抽噎噎,语不成声,“我知道殿下是冤枉的.......”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哭得我都想哭了......”李清漪摸了摸她的头顶,逗了一句,面上笑意真切了些,问她:“你怎么也留在这里了?”
如英用力捂住眼睛,圆圆的脸哭得通红,小声道:“是宁安公主。她说只要陛下一日未下旨,您就还是裕王妃,总不能叫您没人伺候,于是做主让我留下伺候了。”
李清漪心中不由对宁安公主生出几分好感来:她如今被扣在景王府中,不仅即将被废更是性命垂危。若非身边还有个如英,说不得就被人给暗害了。她被边上的如英哭了几场,浸了凉水的头隐隐有些疼,但心里倒很是宽慰,重又起了点儿劲头,慢慢合目细思起原先没有想通的事:江念柔这般行事,说不得就有个不得不舍弃腹中孩子的理由。
难道她没怀孕?
不对,这事是报到西苑的,上达天听,皇帝都知道,瞒不得人。
那么,就是那个孩子有什么不对?
李清漪脑中好似电光一闪,心中不由起了疑:早就听说,景王肖父最喜金丹之事,他和江念柔又一心求子,说不得就吃了许多不该吃的东西。若那孩子天生有缺,与其生下来讨迷信的皇祖父厌恶倒不如借着这机会来坑裕王和李清漪这个裕王妃一把。就算皇帝如今把事情定义为是女子之间的妒忌,可天长日久又有卢靖妃等人上眼药,未尝不会疑心裕王。
好个一石二鸟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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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漪这头刚醒不久,“哭晕”了的景王妃江念柔也跟着醒转过来。
不比李清漪那一屋子的黑漆漆,屋中点了灯,明亮如白日,宫人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湿帕擦汗,上上下下的服侍着,生怕哪里惹得王妃不高兴了。
江念柔卧在榻上,面色惨白的拥着绣着牡丹花团的锦被,轻蹙黛眉:“你们点的是什么香,闻着难受......”
边上伺候的林嬷嬷小步上前替她捏了捏被角,少不得细声宽慰道:“是沉水香,娘娘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吗?今儿屋里人来人往又有药味,这才点了。”
江念柔眉心处显出微微的折痕来,冷冷的道:“我现在不喜欢了,闻着就想吐。”她淡淡道,“让人把窗打开透风。”
林嬷嬷本还想劝她几句“小月里不能见风”,可瞅了瞅江念柔那神色,话又咽回了肚子里,只得一边叫人开窗,一边令人把厚帘子给放下挡风。
江念柔腹中隐隐作痛,只觉得浑身的血留了一大半,心头也空了一半,空落落的说不出难受,好似整个人只余下干干的一个身躯。她吃力的转了转头,一言不出却已是不动声色的把屋里的人全都打量了一遍。
林嬷嬷在宫里带了半辈子,最会察言观色,瞧了眼她那神色,哪里不知道她在找谁。她转头看了看左右,让几个宫人都退开去了,这才弯腰低声道:“王爷为了您,特特跑去西苑找陛下哭了一通呢。回来后连饭都没吃就在床边守着了,等到晚上,见您没醒,怕打扰您休息,这才退了出去。”
江念柔心中本就有些难受,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哈,好个怕打扰!”她那包含怒气的话一字一句的从牙缝里蹦了出来,字字皆是恨,句句皆是怨,“嬷嬷何苦给我留面子?他恐又是去后院寻那些小道士鬼混了吧.......”她到底是好人家出身,那些肮脏的事入不得眼也说不出口,未说完就已经咬住了话根。
这么一个男人,才失了未长成的孩子,嫡妻尚在病榻上昏沉未醒,竟然还能毫无压力的去寻欢作乐。
江念柔念及自身的委屈,只觉得好似一柄尖刀剐在心尖,雪白的刀刃直直而入,鲜血淋漓的出来,血肉模糊。她既痛且恨,再无往日隐忍,一双眼睛都气红了,不禁抱着被子哭道:“我这都是为了谁,他,他竟是这般的没有心肝!”
林嬷嬷知道她的心事,心里多少有些嘀咕:这景王妃自来心高气傲,读史时最喜欢武后一节,旁的没学会,野心和狠心倒也学了个三分。这回能下这般狠心,固有几分是为了王爷,但实际上还不是为了她自己——皇帝最是迷信,真要是生下个天生不缺的孩子,她这景王妃的位置还要不要了?
然而,林嬷嬷心里那般想着,口上却还是要依依劝道:“王妃您为王爷做的事,他都记在心里呢。奴才伺候王妃也有些日子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现下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日后才好为王爷生个世子。男人嘛,都是喜欢玩乐,等有了孩子,知道冷暖了,他也就定了心了。”说罢又抬手给江念柔擦泪,“您现下可不能哭,身子要紧。这四物汤是新煎好的,还热着呢,您趁着空腹,赶紧先喝几口吧,迟些儿再叫人上饭。”
江念柔小产后气血两虚,这四物汤里除了一贯的熟地、当归、川芎、白芍四味药外还加配了伍阿胶、艾叶、甘草,成了胶艾四物汤,凉血止血。当初保胎的时候也常喝,不想这时候也要喝几口。
江念柔一双纤细白皙的素手紧紧抓着被角,青筋暴起,收了泪的面上却如死水一把波澜不起。她慢慢点了点头,接过那碗四物汤,慢条斯理的道:“嬷嬷说得对,总有定下心的时候。”她语声就像是窗外滑腻湿冷的青苔,阴冷的叫人骨里发颤,“孩子嘛,这个没了,总会有下一个。”
是啊,这世上的东西,从来都是没了前头的,来了后头的。
高拱也是这么劝裕王的,他尝试着把事情掰开来解释给裕王听:“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事情能到王妃为止,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您若要再为王妃求情,别说是讨不得好,便是连您自个儿都要赔上去。既然事已至此,您就别操心了。”他看了看眼眶通红的裕王,压低声音,不由得说了几句真心话,“好在您和王妃也没个子嗣,待日后陛下给您指一个,您就知道了——女人都是一样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裕王素来对高拱恭敬有礼,颇有几分父子之情,此时闻言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他一张俊面涨的通红,眸中燃着火,蹙眉咬牙,声音发抖:“怎么会一样?!”他气得连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最后还是坚定的把话说下去,“本王,我,一辈子也只有这一个王妃。”
“王爷!”高拱从未想过自家学生竟是这般的痴情种子,抬高了声音,以目相视,“您是今上的长子,日后说不得能更近一步。身系社稷,天下所望,不过是一个女子,竟也能叫您乱了分寸?!”
裕王却顾不得这个,他仓皇的转头去看急怒中的高拱,双唇一颤却是说不出话来,一双乌黑的眼睛就像是垂死的小动物,倔强的不避不让,藏了千言与万语。
他静静的望着高拱出了一会儿神,眸光微动,像是在想些什么,面上却仍旧是咬紧牙关一字不应。忽而,他少见的硬起气来,挺直了腰,没再理会边上的高拱,扬声吩咐道:“多宝,备车,本王要去西苑求见父皇。”
门外太监早就候着了,也没多话,匆匆应了声“是”,抬步跑了出去。
窗外天色昏昏,想来是将有大雨,时有雷鸣电闪在天际而过,更显得裕王立在门前的身姿挺拔。
高拱第一次被这个生性温吞荏弱的学生顶了个正着,说不上生气惊怒反倒是有些怔怔的,整个人都呆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这位学生身上流着的杀伐决断的天子血脉,纵是平日不显,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份血性的。